說中國的首部漢語字典《說文解字》 是漢字學的“奠基石”是不恰當的,因為此后千年里一直沒有建立在《說文解字》基礎上的“大廈”式漢語辭書------ 漢字的象形特征越來越淡, 字義的解釋越來越死。許慎的偉大,就在于它清醒地抓住了漢字 “形”的本質,有了“字形”思想,就有了字形的“六書”劃分;就有了“部首 ”的產生;就有了“說”文“解”字的體系。實際上,許慎之后,人們逐漸放松對 “形”的把握,甚至于幾乎“棄形”而“拼音”。對于倒退的漢字工具史來說, 《說文解字》分明是偉大而孤獨的豐碑。 最后的象形 甲骨文,是刻畫在甲或骨上用以表達先人對世界認識的“紋案”,刻畫得象事物之形, 一望便知,作為文字,象形的甲骨文的表義與辨識的效率之高, 超乎今天家長們與教師們的想象。金文,是銘刻在金屬或石巖上的“紋案”, 象形程度與甲骨文相當。籀文(大篆)、篆文(小篆),是書寫在專門材料上的半形象半抽象符號, 已經不屬于刻劃的“文”(紋)的范疇,準確地應該稱為 “籀書”、“篆書”,“文”與“書”的區別,就是“刻”與“寫”的區別。
《說文解字》 保存大量優美的篆書,盡管其“書”已經形象不純,但畢竟保留了部分形象 (隸書徹底脫去漢字形象,成為抽象符號),在近代發現甲骨文之前,篆書就是漢字國度“最后的象形” 。
如果許慎當年能搜集到 甲骨文、金文字形,《說文解字》則將成為國人取之不盡、用之不竭的漢語活血庫,那么流淌著文字活血的中國, 千年之后的今天該是何等強健面貌? 那么今日“萬家爭鳴”的思想繁榮,或可慰對“百家爭鳴”的遙遠春秋! 群落的部首 許慎看清了漢字分群分部的特性,發現了不同部落的“漢字首領”, 并以此開創了部首檢字的“形序”字典體系,亙古未有,四海唯一。 永遠的六書 沉浸于漢字之“形”的許慎,創造性地高度概括整理出漢字字形的四個類型, 象形,指事,會義,形聲,讓每個漢字都獲得一個明確的身份,后代的漢字研究據此乃得章法。 在漢字學世界,許慎的“六書”論是不落的太陽! (注: “會義”在許慎的《說文》中被表述為“會意”。參見“關于我們”欄目《漢字理念》* )
但是 《說文解字》畢竟是千年前的字典,歷史自帶不可超越的局限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字形資料局限 《說文解字》缺乏甲骨文、 金文字形,而有時依據篆文字形分析本義并不可靠。 如“牡”,在甲骨文的字形中,會義線索明確:(鹿)(上),表示“在上的鹿”;或(牛)(上), 表示“在上的牛”。可見,“牡”的本義是:交配時體位在上的公鹿或公牛, 即雄性動物。而篆文字形卻誤將甲骨文的“”(上)寫成了“”(土), 形成令人費解的“形聲”結構,于是許慎只能依據錯誤的篆文字形作出“形聲”解釋:“牡,畜父也。 從牛,土聲。 ” 當然,這是漢代的漢字考古局限,與大師許慎無關。
又 如“才”,甲骨文字形的指事字特征(獨體象形字+抽象符號)很鮮明:像樹杈(“木” 的一半),即遠古簡易建筑中的房柱,上面的一橫指事符號 代表橫木,就是架在房柱上的橫梁,可見“才”的造字本義是 “立柱架梁的重要木材”,也就是說,“才”是“材”的本字 。有的“才”的甲骨文與金文將樹杈形狀模糊成實心點;篆文則誤將實心點寫成一撇。 機智的造字先人在柱梁(才)之上加一個尖圓的屋頂,造出另一個與建筑有關的字“余”, 表示遠古簡易的獨柱式茅屋 (古人用“余”作自我謙稱,取其“簡單、寒磣”之義)。當“才”的“柱梁”含義消失后,篆文再加“木”另造“材”代替 。《說文》解釋說:“才,草木之初也。 從 │ 上貫一,將生枝葉。一,地也。”沒有看到“才”的甲骨文“樹杈”形狀的許慎,僅憑篆文字形作出這個解釋,可以說已經極具專業想象力,分析相當合理,然而畢竟與甲骨文字形中“材”的本義風馬牛不相及。
解字方法局限 因缺乏甲骨文、金文字形,《說文解字》的字形分析受到嚴重的限制,不得不將絕大部分漢字歸類為“形聲字”,這是這部豐碑式字典的最大遺憾,歷史遺憾。
比如 “鞏”、“訌”、“紅”、“江”、“空”、“虹”、“杠”、“缸”、“貢”, 在《說文解字》中都是“形聲字”。其實在這些字里,“工”并不是不表義的單純聲旁,而是形旁兼作聲旁,所以這些漢字是“會義兼形聲”。在金文字形中, “工” 既是“工”(巧妙多用的器具,可引申為精巧、精致), 也是“巨”(大型)。用“會義法”完全可以合理、通順地解析這幾個字 : 鞏 = 凡(“凡”是“丸”即“執”的誤寫) + 工(器具) = 工匠手執器具加固建筑。 訌 = 言(說話) + 工(大) = 意見不合,大聲爭吵。 紅 = 絲(綢) + 工(精致) = 染成淺赤色的高級絲綢。 江 = 水(川) + 工(大) = 中國最大的河流。 空 = 穴(巖洞) + 工(大) = 大穴,即天穹。 虹 = 蟲(飛天的龍) + 工(大) = 雨后天空出現的巨大的弧形彩暈(古人以為是雨后飲啜水汽
的神龍)。 杠 = 木(棍棒)+ 工(大) = 粗大的木棍,通常用于多人合抬重物。 缸 = 缶(陶器)+ 工(大) = 大型陶制容器,通常用于儲備水、酒、米等重要日用品。 貢 = 貝(遠古中原人當作財寶和貨幣)+ 工(大) = 稀世大貝殼,是進獻皇宮的珍寶。
《說文解字》 對有些字的“聲旁”判定, 缺乏依據。如“所”,金文字形 (戶, 門窗,借代房屋)(斤,“斫”的省略,表示用刀斧砍、削), 本義是“木匠揮斧拉鋸,造門筑屋”。篆文承續金文字形,戶、 斤組合的線索清晰。“戶”與“住處”有關,明顯是“形”旁;而且 “戶”的讀音 hu 與“所”的讀音 suo 也差了太多,因此“戶”怎么會是“所”字的聲旁?但 《說文解字》解釋為“所,伐木聲也。從斤,戶聲。”“所”是 “伐木聲”?《說文》 的依據是《詩經》中“伐木所所”的句子。“伐木所所”, 并非表示伐木時發出“所所”的聲音;而是表示人們用斤斧伐木, 用木材修筑居所,第一個“所”是動詞,揮斧拉鋸,造門筑屋,第二個“所”是名詞,指房屋。 更為牽強的是,《說文》將本沒有讀音的單獨筆畫也說成“聲旁” 。如“身”。“身”的甲骨文字形像一個人因懷孕而大腹便便,表示婦女懷孕 。金文在腹部下方誤加一橫,篆文承續金文字形, 將短橫寫成一撇。根據“六書”概念,“身”的甲骨文是“象形”字, “身”的金文與篆文,應該是“指事”字。但《說文解字》把 “身”說成是“形聲”字,“身,躬也。象人之形。從人,丿聲。”聲旁與形旁一樣, 本身是一個相對完整的漢字,而不是一個單獨的筆畫,“丿”怎么會是聲旁呢?
語言邏輯局限 循環解釋。例:“逍,逍遙,猶翱翔也。從辵,肖聲”;“遙,逍遙也,又遠也。從辵,聲。” “逍”且不知,何以知“逍遙”?“遙”且不知,何以知“逍遙”?在《說文解字》中充滿了這種 A = AB 的循環式解釋,這種解釋,就好像用謎底作謎面,邏輯謬誤顯然而訝然(更為遺憾的是,這種循環解釋竟然被現代的國人當作法寶,堂皇而普遍地運用于《新華字典》和《現代漢語詞典》)。另外,按照數學邏輯, 如果 A = AB,B = AB,那么 A = B ,按照《說文解字》的邏輯, 既然“逍 = 逍遙,遙 = 逍遙”,那么是不是說“逍 = 遙”? 性觀念局限 儒家文化對性的特殊敏感,使得《說文解字》在解釋與性器官(名詞)、 性行為(動詞)相關的漢字時,有意回避或盡可能淡化它們在本義上與性的關聯。 如“尾”、“色”。 尾, 甲骨文像人體臀部露出陰毛,表示人體長毛的會陰部位,因此“尾”的本義是“男女性器官所在”,“交尾”一詞, 意即動物兩性的性器官交合。篆文 基本承續甲骨文字形 (“人”的形狀被演變成“尸”,但有跡可循)。即使從篆文字形看,(尸,軀體)(毛,體毛), 會義主題也一目了然。但《說文》有意無意地回避字形的明顯性特征,將它解釋為“尾,微也。 ” 色, 甲骨文字形表示兩人一前一后;篆文字形是兩個“人”上下重疊,一個人在另一人(的變形,即“人”)的上方,表示男女兩性交合。但《說文解字》解釋說:“色,顏氣也。”以《說文解字》的字形解析水平, 相信許慎不至于從“兩人相疊”中看到“顏氣”,明顯是對性的回避。也是基于同樣原因,有些“敏感字”被有意識地淘汰了。
結論:作為首創的、 偉大的漢語字典,《說文解字》的所有遺憾都是可以接受的。然而作為《說文解字》一千年后的繼承者的我們,有所“揚棄”也是必須 的。
□□□ 2010年11月28日 “象形字典”網
(最近一次修改:2015年01月06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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